【琴说古曲】《流水》——流水无弦万古琴
(一)
《流水》这首古曲在古琴音乐中颇具故事性,原本曲名为《高山流水》,这个曲名妇孺皆知,承载着一段“高山流水遇知音”的传奇典故,至今在古筝、琵琶演奏曲中还存有《高山流水》之曲。然而古琴却另辟蹊径,在唐代,此曲分做了《高山》与《流水》两曲,一巍峨陡峭、一奔流畅快,正如中国文化讲究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,古琴作为传统音乐之首,把高山之姿与流水之态分门别类地谨慎对待。
《流水》琴曲,由于演奏技法独特、乐曲旋律动听,一直被奉为“古琴十大琴曲”之一,在古琴音乐中地位尊崇。而它的兄弟《高山》曲,相对显得平平无奇,大约这也是一种既有显赫便有低调的中国式阴阳互补规律。
琴声起落,浩浩汤汤,曲名既为《流水》,曲风也似流水,这是从弹琴者指尖流出的一段琴音绕梁,是从古琴七弦淌出的一个诗意梦境。
“流水”,是一种象征。1977年美国发射了“旅行者2号”太空船,其中携带一张金唱片“地球之声”驶向太空以探索地外文明,这张唱片里收录了最能代表地球文明的声音,其中来自中国的音乐便是由琴家管平湖先生演奏的古琴曲《流水》。裹藏着人类的期待与友好,曲中那流水之势澎湃自琴上,回荡于宇宙间。
在星际如尘中,此曲尚熠熠生辉,那么,“流水”之词在今日一旦呼唤而出,既是指代了古琴艺术的高度成就,亦是一种对民族文化的深情记忆,更是对故往琴界先贤的谢礼,也是对中国文化必将澎湃于世的豪情。
“流水”,是一种高度。在《流水》曲目的弹奏中,使用到了“七十二滚拂”的演奏技巧,从七弦至一弦再从一弦至七弦来回滚动拨拉,以模拟流水之声的态势,演绎着水流从空山滴沥行至江河浩瀚时,那绵延不绝的奔流汹涌,那跌宕起伏的腾沸纵横。
“七十二滚拂流水”丈量出的高度,不仅是操琴者技艺的造诣,亦是传承四千余年之古琴艺术的成熟度。
“流水”,是一种精神。孔子说“智者乐水”,其实所乐不必只局限于狭义的水流,而是一份乐在山水之间、天地之间的态度。志在流水,便是志在自然。大自然就是一张随时发声的琴,最美的琴音源于自然的生发、需要自然的印证、合于自然的规律。
如果我们只能选择听一首琴曲,那就可以用《流水》来代言古琴的艺术性,那曲目的演奏,是以行云流水般的禅意投注于一弦一徽之间。禅意不远,这琴声便可传;琴声不玄,大自然便可传。
“流水”,是一种呼唤。《流水》的琴曲来源,可溯源至春秋时代的伯牙,他曾在山水间落寞抚琴,却偶遇了路过的樵夫钟子期,子期从他的两曲琴声中听出了“高山”与“流水”的意象,听懂了他不需言传的心声。知其音,了其心,子期是伯牙的知音,这便是“知音”一词的来历。后来,因钟子期早逝,伤心欲绝的伯牙到子期墓前“破琴绝弦”,立誓从此再不弹琴。
知音去,弦断无人听,伯牙用一种决绝到底的姿态彰显着世间知音的珍贵。所以每当后世弹起《流水》,也寓意着古琴与它的主人在呼唤着知音,琴的知音、人的知音。知音难求,《流水》一梦,梦昔日流水千古情,梦今朝知音苦相逢。
这样的一曲《流水》,涵纳着万象,汇聚成一川承载有太多意蕴的洪流,流向了今日都市熙攘中的一角梦境。希望能在繁华沉浮中,用古琴寻找到这样一个梦,梦里有素净如水的琴音,有涤荡灵台的禅意, 江阔云高处写诗画空间,静水流深中听气象万千。
(二)
孔子还曾在川上曰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”面对滔滔流水,孔子用个人在岸边的停靠,对比着川流的飞奔向前,感受着生命里无可挽回的流逝,那是以个体的有限之力追赶不上的、又阻挡不了的、自然规律的永恒变化。
人世的有限,映衬着流水的无涯;
人生的缓慢,对照着流水的疾逝;
人力的渺小,对比着流水的蹉跎。
人的短促一生,在流水的呼啸急流、绵长磅礴中更加显得是那么地疏忽而过、不可把握。所以孔子感叹:逝去的流光就像这昼夜不停的流水,时间不等人,岁月不饶人。
面对流水,人们常常是这样备受震动,一边赞美着河川,一边卑微着自我。流水不会等待任何人,苍茫的流水带走了无止无休的时间进程,人们想挽留、想珍惜、想追赶,最后却是在步履蹒跚中听着岁月无情呼啸着猎猎作响。 年华似水哗哗而过,宇宙洪荒的刹那芳华,已是人间的一代一生。江月几回轮转,江水几多改道,青丝弹指已作青坟荒冢。
流水无情人有恨,流水无涯人有尽。
人之一生,其实就是一次“无常”的体验,无常,无恒定之数,无恒常之态,人如蜉蝣,似乎在宇宙苍穹面前已经不值一提。那么,人生之“无常”在流水之“永恒”的衬托下,真的是如此倍加凄凉吗?
——反倒是琴曲《流水》以奔腾不息的自强之势、豁达之态,给这个忧伤命题作出了一种乐观的解答:每一个演奏者,都是以有限的时间享用着无尽的指上清风,每一个听琴者,都是以片刻的驻足换取了遥远的弦上流水。
这是在刹那之间,完成的“永恒”与“无常”之间的对流,看似不可能实现、却已经实现了的微妙转换,所以才说“琴能洗心”,所以才说“琴能解语”。
无常,这是一种永恒的状态,孔子当年在河川之上促人珍惜和奋进的那一个叹句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”,并未随话音落下而消散在时间洪荒中,他的警语落入历史的河流,流传在后世每个人的吟诵里,并告诉人们如何以短暂对待永恒,——就是身要忙、心要闲,行为不荒废、心态不紧张,这就是当人们意识到个体有限、人生无常的时候,以独特的感伤美和敏锐的哲思,构筑出的意外永恒。 一道发问,就是一道历史的刻痕。
而当春秋时期的伯牙独坐山水间,望着巍峨不变的青山和苍茫辽阔的江水,他以一颗寂寞善感心抚出的《高山》与《流水》两曲,用琴的语言替自己与山水交流,问它们何所来、何所往、何所遇、何所终。他抖落在山水间的琴声,即使到后来在他摔琴不复弹起的沉默里,这琴语也并未真正绝响,琴意早已化成永世的山风水流之声。“流水无弦万古琴”,个体无常的遗憾,竟有永恒的天地相懂得,代替有限的人生而绵绵无休着。
所以,当我们指间耳畔响过《流水》的时候,这既是岁月里的一刻片段声响,也是天人交流中的一种永恒探寻。这时的琴声,对伯牙的琴音是一种接力,承接起人类一段一段的短暂,却不绝于响地成为历史里的永恒琴音。